今年春天花蓮家裡的老狗春來死了。春天正也是十三年前牠來到家裡的時候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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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所以爸為牠取名「春來」。而正好這時媽的身體也明顯衰弱下去。一直有再為爸媽找隻狗的打算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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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卻被家中許多突然的改變給耽擱了。
直到立冬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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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才又想起找狗的事。媽頭一個反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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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說是老了養狗太麻煩。朋友則力勸不要買名犬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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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就土狗最好照顧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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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因為他養的紅貴賓才六歲多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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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赫然得了青光眼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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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治療了半年,現在已近失明,走路撞牆撞桌椅,他也陪著心痛。而在花蓮開民宿的朋友愛狗第一,在他經營的民宿草地上就一口氣養了八隻狗,他嚴肅地說:去流浪狗收容中心找,因為那些狗被送進去,如果兩個禮拜無人收養,就要被送進焚化爐裡安樂死。
「那就這樣吧!」我找了個無事的星期五下午搭上民宿朋友的車,直奔花蓮市流浪犬收容中心,埋在一片綠蔭深處的一條小路盡頭,鐵閘門後一座高爐爐火燒得正旺,顯然今天正是執行狗「安樂死」的日子。
一位黑面粗壯的工作人員為我們開了門,在表明是來找狗後,驗了證件填好記錄,便可進入辦公室後方一棟倉庫般挑高的飄著狗屎味的大房子,黑洞洞底水泥地,才沖洗過十分乾淨,黑色大型狗籠一幢幢有如市街般排開,人未到便一陣淒厲撕心,震破耳膜的犬吠迎面襲來,令我幾乎為之卻步,幸好朋友在身旁壯膽:「進去,沒關係!」
這才定神仔細一籠一籠看過去,狗有大有小,各樣品種,見人接近皆迅速簇擁過來,前腳搭著籠網狂搖尾巴高聲哀鳴;有的母狗躺在地上,身邊繞著一群甫出生的小狗,正安靜地餵奶;老犬則虛弱伏地,表情頹喪。也有完好的成犬,皮毛神態骨架看上去皆十分健康,甚至是知名犬種,不知為何會流落到這收容所來,木木然繞了兩圈,在眾狗騷動狂吠中只是忐忑不安,舉棋不定,朋友一旁點我:成犬固然比較容易照顧,但畢竟是要陪伴老人家的,從小養會比較有感情。而且公的容易亂跑出去,母的貼心,怕麻煩一歲後帶去結紮即可。
我一時間心亂如麻,也不知是由於這抉揀的艱難,還是這四周如排山倒海而來的乞憐哀求的眼光,教我六神無主。
「那就決定是幼犬囉?!」朋友熟練地替我拿定主意,工作人員便引領我們到一個較小的狗籠前,指著說:「這些都是半歲以內的小狗,都斷奶了,可以從這裡面挑!」
我朝籠裡一望,一大群黑白黃花的初生小狗,皆像瘋了似的擠到面前來,眼珠溼潤,嚶嚶哀鳴,彷彿在呼叫著母親,這,我一時心慌極了:這教我如何能選?
朋友指著角落裡的一隻,土黃黑嘴,雙耳立豎,鼻頭濕潤,神態靜定,問我:就這隻好了?
我看一眼連忙點點頭,怕再稍有遲疑,便要心碎死在這狗籠前。
「是母的。」朋友確定後,我們便回到辦公室裡填寫文件,這段時間裡工作人員早已為小狗植好晶片,打完狂犬疫苗,用一只手提紙箱提來。
回程裡朋友見我長久沉默不語,也說:我最不喜歡到狗收容中心來,氣場好差啊你覺不覺得?這麼多狗死在那裡,冤魂一定很多。為什麼非得安樂死不可呢?狗就結紮找個地方養起來就好啦,幹嘛一定要安樂死……。
而我無法接話,只是心頭被那無數隻水汪汪求救的眼睛所纏繞,一時還脫不了身。
這選擇何其艱難呵……。
繼而是從心底洶湧泛起的罪惡感:一邊是生,一邊是死,我有什麼資格決定牠們任何一隻的未來生死?沒有被我揀中的小狗會不會因此恨我?
想起小王子和狐狸的對話。是的,「馴養」讓那隻狐狸從此與眾不同,讓小王子從此每望向夜空,每一顆星星上都會有一朵生他氣的驕傲玫瑰,一座供他解渴的水井,和一隻他所豢養的狐狸。
不錯,我們都活在「關係」裡,不是嗎?凡人的「關係有限」,唯菩薩才能超越小我而普渡眾生,獻身宇宙關係網絡無窮無盡的大愛裡。
「你知道你是最幸運的一隻小狗嗎?」我從後座抱起牠,感覺到牠柔軟溫暖的身體信任地靠攏過來。牠輕輕嗅著我,舔了舔我的臉頰,一旁朋友樂極:會舔你表示跟你有緣,這隻狗以後會親近你……。
或許,我才是最幸運的。
十一月寒冷的東北季風從南濱海岸直灌入花蓮市區裡,才黃昏已經有夜的冷冽,回到家我用毯子包裹住小狗,為牠整理春來留下的窩,心想:你是立冬這天來到家裡的,就叫你「冬冬」好了。
像小王子初見小狐狸,此刻我心裡盡是冬冬帶給我的無盡溫暖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