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次說出這個片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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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我都有點難為情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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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心裡想著:為什麼呢?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?為什麼這部片的片名最後會變成《大野狼和小綿羊的愛情》呢?……
我十歲才第一次進戲院看電影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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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看的是《最佳拍檔大顯神威》,
業績長紅
,新藝城1983年作品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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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春節賀歲上映。
那是在復興南路上的頂好戲院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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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我們全家人一早就到了票口買票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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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排了很長的隊。好不容易擠進了戲院,才坐下來,卻發現還是小學生的我,視線被前座人的背影遮去了大半。但是全場客滿,也換不了位子,於是整場電影我都在人頭叢林的縫隙中求生存,前座觀眾隨著劇情起伏搖頭晃腦,我就得隨時配合改變角度,見縫插針。
隨著劇情來到高潮,許冠傑發明的各種機器人與壞機器人大戰好幾回合。超越想像之外的科幻奇觀讓觀眾們激動了起來,我在目眩神迷之際,也加快節奏與前座同步錯位,務必爭取最大範圍的銀幕。
順著散場的人潮走出戲院,回家路上,新年的台北夜城空盪盪,我一邊回味著那些歡樂的電影情節,一邊惋惜著那些被前座的後腦杓遮去的面積裡,一定有什麼好有意思的東西是我永遠漏掉的。
這是我生命中最初的電影經驗,留在我腦中的卻不是一塊完整的長方形銀幕,而是被人頭剪影切割出來的不規則畫面。可能因為這樣,我對電影從此有了斤斤計較的潔癖。
務必要是不被遮蔽的銀幕,務必要是從電影開始的第一秒鐘看起,一直到字幕升起,才算是「完整」地看過一部電影。這種潔癖往後又不斷往前後擴張,演變成電影開演前的預告和電影結束的片尾字幕也都包括在「完整」的範圍之內。看電影成了一個慎重的儀式,為了保護神聖的電影經驗可以完整無缺,有多少次拚命追趕卻還是錯過幾分鐘或是幾秒鐘的電影開場,哪怕戲院內開演的那場電影可能錯過這次此生將不復再見(經常發生在那些年著迷的金馬影展),我仍然毫不猶豫地離開戲院門口,相信有遺憾的相見,不如不見。
就這樣守護著我心中的電影戒律好幾年後,我成為一個電影導演。
和「看電影」比起來,在「拍電影」這件事情上要守護電影的「完整」或「完美」,挑戰升高好幾倍。從劇本、拍攝到宣傳、上映的層層環節,看似終於可以有機會去守護一部電影的所有疆土,但豈知每個過程中可抗力、不可抗力、明知不可抗力卻硬要抗力,乃至於明知可抗力但一念之差沒有抗力的種種遺憾堆積,讓拚命守護「完整」的電影這件事,成為更遙遠的夢想。
不久前,我以南陽街為故事背景的新片《南方小羊牧場》在大陸上映,上映的名稱被改為《大野狼和小綿羊的愛情》。
關於片名,在台灣上映前我們也有討論過。監製提出《南方小羊牧場》不易理解,但是最後大家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字,再加上從後製到上映之間諸事繁雜,這件事就被擱下了。
因此,這一次當大陸的發行商提出想改名時,基於對投資者的責任,我並沒有堅持一定不能改名。只是決定發行的行程緊迫,來不及詳細討論,《大野狼和小綿羊的愛情》這個片名一提出,當天就已經送件立案,無可更動。
上映前夕,我到北京和廈門宣傳,當地的朋友帶著我,每遇到新朋友,都好熱心介紹說我有一部電影將要上映。叫什麼名字呢?
「大……野狼和小綿羊的愛情。」
「蛤?大野狼和小綿羊? 」
「的愛情。」我艱難地補充。
每一次說出這個片名,我都有點難為情,心裡想著:為什麼呢?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?為什麼這部片的片名最後會變成《大野狼和小綿羊的愛情》呢?
如果當初在南陽街準備考試的我,當初開始寫劇本的我,當初為了準備工作提心吊膽的我,當初在拍攝期間咬緊牙關的我,當初在後製期熬夜剪接的我,當初混音完成在錄音室裡看到片子完成時鬆了一口氣的我……知道今天這部片會叫作《大野狼和小綿羊的愛情》的話,一定會氣到想把我掐死吧?
但是經過了這許多漫長過程的我,現在想到這件事,也只是輕輕地感到無奈。甚至心裡偷偷安慰自己,如果因為改名而能多一些票房的話,也算不錯吧?
到底拍電影會把人扭曲到什麼地步呢?到底像我這樣的人還能不能再追求「完整」的電影呢?
現在的我,仍然一定要從電影開始的第一秒鐘看起,但是我已經有好多次在片尾字幕還沒跑完前就離開的紀錄了。現在的我,不再像十幾二十歲的時候,因為沒劃到影展的某部片而覺得「我完蛋了!」,我甚至以為,沒有哪部電影是一定要看的。
現在的我,常常覺得電影與人的相遇是一種緣分,在對的時候看到對的電影,就會感動莫名,反之則毫無感覺。電影的好看與否,取決於自己而非電影。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種隨著年紀增長而有的新領悟,又或者這只是一種虛無的逃避。
現在的我,甚至經常在電影院裡睡著。
我想像著十歲的自己,看著將近四十歲的自己坐在電影院裡睡著的樣子,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?他一定覺得太可惜了,銀幕上那些精采萬分的機器人大戰,我就這樣錯過了,浪費了電影的魔幻時刻。
而我想告訴他,我還是想要堅持,堅持完整地看到別人的電影,堅持讓別人看見自己完整的電影。只是我走到了電影的背面,發現電影就是一種人與各種不預期現實碰撞的結果。在寫作時碰撞,在拍攝時碰撞,在上映時碰撞。就像你現在,在客滿的時段走進視線不良的戲院,看到了被遮得殘缺不全的《最佳拍檔大顯神威》,也是一種碰撞。即使是不完整的畫面,你不是也那樣的心醉神迷,你不是後來也成了電影導演嗎?
只要在世界的某處,有某人因為你的電影,哪怕是斷簡殘篇的瞥見,而有了一剎那的心靈共振,這難熬的一切就值得了,不是嗎?
我幾乎可以想像他的表情。
但願,這不會被解讀成一種狡辯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