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一陣子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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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有一則捷克小說家卡夫卡(1883-1924)的新聞……
1917年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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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冷颼颼的十二月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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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34歲的他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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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患了肺結核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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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暫待在么妹的農場休養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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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那時,寫下一封信,給好友布勞德(Max Brod),藉抒發思緒,此信,在拍賣會場上叫賣,一位匿名者慷慨地拿出錢來購得,然後,交由德國文學檔案館收藏。
毫不猶豫的,我趕緊搜尋此信,閱讀內容,嘗試在字裡行間找些蛛絲馬跡,噢,才發現,真是燙手山芋!
怪誕的瀰漫
一提到卡夫卡,馬上把我拉回2006年的春天,在倫敦肖像美術館看到〈卡夫卡〉的那一刻,它是美國普普藝術家沃荷(Andy Warhol)1980年製的畫,屬《二十世紀猶太人肖像畫》系列,原先是卡夫卡與未婚妻1917年的訂婚照,沃荷拿來剪裁、玩弄、移置,最後,成了一張卡夫卡的大頭照,當然,沃荷精心上色,用了「深藍」,藉此凸顯小說家的憂鬱特質,關鍵的是,一種難逃的困境,與怪誕的氣氛,瞬間,瀰漫了開來。
他無止盡的苦悶、荒謬、疏離,在我凝視畫的一剎那,滲入了心。而,因這一則新聞,好奇的我,自然的,把幾部一直想讀卻沒讀的小說集,像《沉思》(Betrachtung)、《鄉下醫生》(Ein Landarzt)、《飢餓藝術家》(Ein Hungerk┕nstler)、《審判》(Der Process)、《城堡》(Das Schloss)、與《美利加》(Amerika)借出來,慢慢咀嚼一番。
骯髒生物
此封信,開宗明義,講齧齒動物:
我對老鼠,興起毫不掩飾的恐懼……
卡夫卡怕極了老鼠,為什麼呢?他繼續:
恐懼有害的動物,跟牠們的不被期待、不被需要的特質有關,無可避免的,也跟不發聲、陰險、神祕目的性有關,圍繞我時,感覺上,牠們早已挖了數百條地道,穿牆,在那兒暗藏、埋伏……
陰險、神祕、黑摸摸,只在暗中偷襲,聽來,豈不跟惡勢力掛勾!難怪人人喊打,接著,他又添另一個理由:
動物的例子,像一隻豬,本身看起來很好笑;但像老鼠那般的小……從地板的洞鑽出來哼一聲,可怕呀。
鼠輩們身體「小」,才能在地道、洞裡亂跑亂竄,倒不是嬌的可愛,而是微型的卑鄙無恥。為了除去與牠們的瓜葛,卡夫卡心理起了一股反擊,開始述說「恐懼」……
無辜的罪愆
此恐懼,像扣板機一樣,射出了爆發力。
《鄉下醫生》1919年問世,卡夫卡將此書獻給父親赫門(Hermann),不了解的人,或許以為這對父子相處融洽,若往底層挖掘,會尋獲一種剪不斷,理還亂的情緒。
卡夫卡出生於奧匈帝國時代的布拉格,赫門,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,卡夫卡形容他:
有威嚴、健康、食慾佳、聲音大、口才好、自豪、統御力、韌性、鎮定、通曉人性。
這些俗世上的強勢特徵,做兒子的,卻一點也沒承襲,反而孤僻、害羞、瘦弱,他飲食失調,問題多多,然而,也竭盡所能,達到父親的標準,譬如,入大學念法律,博士畢業後,擔任法官助理,在保險公司,掌管法律事務,每天朝九晚五,不管怎般辛勤,父親難出美言,只稱此份工作「糊口之計」,卡夫卡有何感受呢?不但鄙視自己,也看輕自己的專業。
他的雄心,是在寫作上,但僅能利用下班與周末,關起來,安靜的思索、揮筆了。
赫門不喜歡卡夫卡交的朋友,常用「跳蚤」、「害蟲」、「害獸」汙辱他們。問題來了,這些稱呼,裝進他小腦袋後,像瘟疫一樣,快速蔓延,他說:
我不淨,我要乾淨,我無法忍受那些亂竄的生物圍繞我,或在我裡面。
那流竄的生物,指的是骯髒、不守紀律、無用途、遭摒棄的蟲/獸,他擔心牠們在身上滋生,怕自己不夠完美,讓人起反感,所以,每日乾乾淨淨,總是西裝筆挺的。
但太過了,到了無可控制,歇斯底里的地步。父親嚴格的要求,已在他心底,破了個大洞,充塞的盡是罪愆,既無形,又煩擾,面對莫須有的指控,他實在無辜啊。卡夫卡小說〈裁決〉(Das Urteil),談的就是在父親陰影底下,苦不堪言,透露的,無疑是他的親身經歷,此篇,在往後奠定為關鍵性的突破之作。他外表的整齊、端莊、簡樸,似有潔癖,正如他自己說的:「一種虔誠的禱告形式。」急於洗刷罪惡感,是他持續焦慮的表徵啊!
哪個陰險,鼠?貓?
在信中,卡夫卡也提到渴求一位戰友,盼能一起抵抗狡猾的老鼠,於是,選擇了貓,養她訓練她,他說:
貓看主人多次拍打,或用其他不同的方式,了解拉屎不受歡迎的,於是,地方一定要慎選。
然後,貓怎麼反應呢?他仔細觀察,發現她找一處陰暗之所。說:
她一方面要證明對我的某種依戀,另一方面,也得對她方便,此處就剛好在我拖鞋裡。
同時,他也暗示,從人性的角度來看,貓陰險無比,不止這樣,她懶了,對抓老鼠沒啥興趣,卡夫卡想,怎麼行?貓豈能當盟友?!失望之餘,他重新思考,人人口中的害蟲/獸,真這麼糟,這麼邪惡嗎?對他,那是有爭議的,那麼,該怎麼對待?他不坐以待斃,決定反轉,對調既定的角色與特徵……
站在同一線
在卡夫卡的《變形記》裡,主角薩姆沙(Gregor Samsa)有一段獨白:
天啊!我選擇了一個多苛求的工作!每日,在路上,進進出出,賣產品,那壓力比總公司的實際作業還大,此外,還要四處推銷,擔心火車接不接得上,吃壞東西,飲食不規律,人際關係短暫、變換,沒一個真心,就讓這些下地獄吧!
全在抱怨,此口吻,聽起來多符合今日上班族的心聲呢,總看著錶,等下班,工作談不上樂趣,一切只為了領薪水。當然,也是卡夫卡的鬱卒。
薩姆沙以推銷產品維生,全家人依靠他掙錢過日子,有一天早上醒來,變成了一隻蟲,家人露出真面目,嫌他無用,占空間,父親還拿蘋果砸他,一顆接一顆的,他受了重傷,結果呢?沒人憐惜,反而,集體想辦法解決他,這兒的蟲,在意義上,跟「鼠」是一模一樣。再舉一個例子,他生前最後的一篇小說〈女歌手約瑟芬或鼠群〉(Josefine,die S昡ngerin oder Das Volk der M昡use),用老鼠當主角,描述一隻獨特的女鼠,有音樂細胞,很會唱歌,不幸地,觀眾不懂得欣賞,最後孤獨而死。
這些被披上邪惡外衣的生物,卡夫卡曾排擠、抵抗,甚至想消滅,然而,在小說中,牠們轉換了,蟲/鼠不再陰險,不再精明,不再神祕,一變,個性憨厚老實,有的,身體大而遲鈍,有的,一副好嗓音,作家變了,不僅起了同情心,也在牠們身上找到認同,甚至內化,原先的偷襲形象,不見了,現在,儼然是「受難者」與「犧牲者」。
老大哥在看著你
卡夫卡的主角,通常陷在一個壓迫、快窒息的世界,明明沒犯罪,還被懲罰,這跟他境遇有關──父輩的威嚴、法庭的無道、奧匈帝國的霸氣、與猶太血統的作祟,匯集起來,足夠在小說裡,營造神祕兮兮、兇狠的氣氛,你可以說,他觸角敏銳,接受到異常的電波;同樣的,你也可以說,他偏執狂嚴重,已無可救藥了,如此,保護細胞振奮了上來。
卡夫卡一生沒沒無聞,百分之九十的初稿,銷毀在自己的手裡,死前,吩咐布勞德燒掉所有的日記、手稿、信件、與素描,布勞德覺得可惜,違反遺囑,將它們一一保存起來,他彷彿知道卡夫卡是一位先知,能預示未來,還大膽的宣布:「有一天,將會是卡夫卡的世紀。」果然,料中了,卡夫卡死後沒多久,此現象,真的發生了……
共產、納粹、法西斯……各種霸權橫行,如夢魘一般,人們被圍困、操控,最後,被屠宰,成為可憐的受難者,沒有自由,沒有希望,想逃,也逃不出去,除了恐懼,還是恐懼,這不就是卡夫卡的荒謬世界嗎!他想像中的可怕、惡魔勢力,在20世紀,全應驗了,像英國記者兼小說家喬治‧奧威爾(George Orwell)名著《一九八四年》(Nineteen Eighty-Four)中的一句驚語:「老大哥在看著你」(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),暗示——你隨時隨地被監視。
延續到今天,在生活中,一切飛來的資訊,可能來自政府的,來自宗教的,來自教育機構的,還是來自廣告宣傳……遞來的,常常不是明晰的地圖,也不是指點迷津的羅盤,而是權力、監控、命令、威嚇,讓人變得無助、不知何去何從。
功不可沒的恐懼
因貓捉老鼠的遊戲,卡夫卡觀察侵襲者與受難者的關係,在小說裡,反轉了陳規,用深度,來挖掘家庭、職場、社會內部的問題,為此,造就了震撼的「迷宮」思潮。
卡夫卡幾近一世紀前,掀開了潘朵拉的盒子,飄散的是難堪的,不敢說的東西,然而,蘊含的卻是長期以來,人類共同的處境。他心思敏感,比別人先偵測出來,用什麼法寶呢?原來,是那恐懼,是生存的顫抖,也是天才的創作泉源,就如他1917年的那封信點出的──「毫不掩飾的恐懼」啊!,